秘书省大厅,灯火通明,一场即景赋诗的联句赛诗会即将开始。来者都是雅擅文墨的朝廷官员,放眼望去,不乏诸多已是诗坛赫赫有名之辈。比如,十九岁便凭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”打动玉真公主、一举登科的太乐丞王维;神句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的作者、致力扫除六朝绮靡诗风的中书舍人张九龄;“巴陵一望洞庭秋,日见孤峰水上浮”的老前辈、制举策论曾为天下第一的中书令张说;还有凭借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”争锋边塞一哥的校书郎王昌龄;其他到场的还有尚书侍郎裴胐、吏部员外郎卢僎、校书郎刘昚虚等,一看这阵仗,几个人立马都是脸上笑嘻嘻,心里mmp: 呵呵,配角的职责不就是冲在前面当炮灰嘛,我卢某人懂。紧接着,三号、四号……N号炮灰们依次出场,大家这才发现,所谓“文辞浅陋”,对他们而言,真的不是谦词。张说题完,却不着急落座,而是转身望向与自己座次相邻的男子,微微点头,示意其登场一试。与张说四目相对后,此人缓步出席,一袭白衫,身材颀长。出人意表的是,此人并未走向案前长卷,而是径入庭院,驻足于一株粗大的梧桐树下。此时,天边正缀着几缕薄云,残留在树稍的雨水不断汇聚、下坠、滴落,断续敲打在梧桐叶上……我大唐擅诗赋者众,然未见清幽冲淡至如此者,九龄甘拜下风!当晚,该事件就刷屏式登上了大唐各大网络平台的头版头条:《布衣才子孟浩然秘书省一鸣惊人,引领清幽雅淡新诗风》;《襄阳布衣秘书省力压群英,陶谢之后,山水田园派再现传人?》;《张说力捧,张九龄王维争相结交,原来才华才是人生最好的通行证》36岁,以布衣入京的孟浩然,就这样一炮而红,名动帝都。在无数的赞扬声中,孟浩然的目光越过渺远的夜空,好像又看到了家乡的山山水水……是的,他清醒地知道,自己之所以能创造这样的高光时刻,不是幸运,更非偶然——一切,源自故乡山水的馈赠。有句话叫做:条条大路通罗马,而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。祖上留下的庄园名为涧南园(嗯,一听占地面积就不小)。从诗中可知,涧南园东西林野开阔,远离闹市喧嚣,且北临溪涧,南傍山林,孟浩然闲来就在此泛舟垂钓、竹林逸歌,好不悠哉。轩窗之外,树木葱茏,偶有片叶在夕阳的柔光下悠然飘落;傍晚来临,则倦鸟归巢,无数流萤拖着亮亮的尾巴飞绕在水轩之上……前院则是花草翠竹、曲径通幽,书读累了,孟浩然就信步闲庭,看翠羽鸟与兰花嬉戏,观红鲤鱼绕荷柄悠游:到了仲夏之夜,则开轩纳凉,赏池月东升,听竹露清响,嗅荷风香气……兴之所至,或许还会抚琴一曲,感怀一下久日不见的老朋友:除了世外桃源般的涧南园,整个明山秀水的襄阳城都在孟浩然的诗意版图中。比如,秋高气爽时登个山、望个远,顺便再写首诗寄给隐居的老朋友,喊他重阳节滚粗来一起嗨:那也不能放过。磐石上钓会儿鱼,再溜达两圈找找曹植《洛神赋》里神女解下的玉佩;待到夜月东升,清辉满舟,则棹歌而还,何其逍遥。襄阳坐落在汉水之滨,对孟浩然来说,美丽的汉水风光又怎能不亲往睹之?春日冰雪消融,江水碧蓝千里,鸟语花香中,歌妓小姐姐们的花钿金钗荡漾在摇动的波影之上,怎一个春光无限了得。令人服气的是,日子都诗意到这种程度了,孟浩然硬是还能再升级——二十岁出头,因仰慕东汉名士庞德公,他隐居到了风光秀丽的鹿门山。就是他评价诸葛亮为“卧龙”,庞统为“凤雏”,令二人名扬天下。此人有大才,又久负盛名,荆州刺史刘表曾数次请其出山进府,他都坚辞不受,最后隐于鹿门山,采药而终,极具传奇色彩。为追慕先贤高风而隐居鹿门山后,孟浩然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:你看,黄昏来临,江边渡头喧嚣,村民们各自上岸还家,惟孟浩然超尘出世,独自归往鹿门山。夜色之下,山间本是云烟暮霭,山月一出,则又清光朗照。孟浩然信步拾阶,蜿蜒辗转,不知不觉就到了庞公昔时隐居之处,山岩之内,柴扉半掩,松径之下,诗人怀古思今,独自徘徊……在百鸟啼鸣中,孟浩然一觉睡到自然醒,打个哈欠,伸个懒腰,想到昨夜的风雨之声,再推开窗户,数数落花……想想我们这些苦逼的现代人,为了房子车子票子辛苦奔波,已经多久没有抬头看一朵云、低头嗅一朵花、拿笔写一段心情,对比孟浩然这神仙般的日子,伤感的泪水已经再难抑制:哎,真是人比人得死,货比货该扔,什么叫生活,人孟浩然那日子才叫生活啊!儿童启蒙诗歌榜必选篇目,一千多年来,除李白的《静夜思》和骆宾王的《鹅》,论传唱度,无诗能出其右。然而,对于这首朗朗上口、清新简短的小诗,很多人第一反应往往是:在这首诗里,你能找到任何具体的场景描摹吗?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件讲述吗?诗人只是选取了清晨醒来鸟鸣入耳、而后惋惜雨打花落的一刹那的心理活动,将之细节化、典型化,仅以二十个字,就赋予它无限情意:全篇无一字写惜春,却因花落春去,使你不得不惜,成为流传千古的佳作。可再一品,却发现寥寥几笔,有景物、有情节、有对话,一切历历如画,彷佛一组电影镜头徐徐铺展。而且在这首诗里,孟浩然又一次完美展示了什么叫做“意在言外”——然而,通过开篇的一邀即至,中间的开轩把酒,最后的重阳再约(还是老孟主动提的),宾主间的深厚情谊已不言而自现。如果说前两首的平淡疏朗、不饰刻画属孟浩然的拿手好戏,那么这首则让我们见识到其诗歌风格的多样性:哇,原来山水田园派的孟同学也有气势雄浑的一面喔!(自动星星眼)仅以十个字,就写透了宇宙无限、历史更迭的沧桑之感,慨然怀古之情,横空而出。江山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——角度猛然收缩,将自己一次普通的登山,置身于时空运转的大背景下,使其成为天地大化、人事代谢的一部分。此何等之自信,何等之气势!可谓非盛唐之人不能语也!整首诗的艺术表现力如同电影镜头中的两极调度,大开大合,至远至近,气象异常豪迈。怎么样,到了这儿,对孟浩然的才情,大家总该心服口服了吧?此时此刻,有个叫李白的粉丝正扬着手中的诗稿,向孟浩然疯狂比心。啧啧,开篇就直呼“吾爱孟夫子”,这肉麻程度,连迷弟杜甫写给他的“三夜频梦君,情亲见君意”都要甘拜下风。我对孟夫子真是高山仰止,我怎么可能达到他的高度呢?只能默默仰慕他淡泊名利的芬芳人格,感受他风雅潇洒的隐者风范……妈呀,看到这是不是想立马弹起来,给李大哥打一波穿越电话:喂!李大哥,这真是你写的吗?!你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!毕竟,就算是对九五之尊的玄宗大大,我们李大哥,也没吹出过这样的彩虹屁呀!可以说,放眼整个唐代诗坛,你都找不出比这更热烈、更直白的粉丝向偶像致敬的告白诗了!至于有李大哥这样一个粉丝是多么长脸的事儿,咱们捋一捋就知道了:诗圣杜大叔,够有才吧,不好意思,在李大哥面前,只是个粉丝小老弟;诗佛王维,够优秀吧,诗、文、书、画、音,样样登峰造极,关键小伙儿还长得贼拉帅,简直360度无死角(啊啊啊,老夫的少女心啊)。结果呢,李大哥从来不甩人家,自始至终零交集;也就“七绝圣手”王昌龄,赚了李大哥一句: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很感人,但也不过是惺惺相惜的哥们之情、平交之谊;以上也不足为奇,毕竟,我们李大哥可是连孔子都看不上眼的王者人物——我本楚狂人,凤歌笑孔丘……就是这样一个眼高于顶、酷炫狂拽吊炸天的李太白,对孟浩然却崇拜喜爱到了如此地步:你看,跟偶像别离,船都远到没入天际、遥不可辨了,李大哥依然深情凝望,不舍离去……然而,反常的是,对这样一枚超重量级粉丝,孟浩然笔下却没有任何赠诗流传下来。要知道,杜甫虽一再被大家嘲笑倒贴李白,但好歹李大哥也回过他几首诗呀!你个川娃子,图样图森破,哥的理想哪里是什么“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”,而是“壮志吞鸿鹄,遥心伴鹡鸰”好吧!是的,虽然孟浩然的前半生看起来都是在悠游山水,但那只是表面现象。而孟浩然之所以如此苦学,是因为和其他盛唐诗人一样,他也有着积极的用世之心。看到没,孟浩然同学说自己是亚圣孟子之后,而且“家世重儒风”。嗯,已经用了半生时间“修身齐家”,是时候踏上“治国平天下”的征程了。开元四年,孟浩然向时任岳州刺史、且一向喜欢提携后辈的前宰相张说投诗自荐,一不小心又挥洒出一首历代传颂的千古大作:一个“平”字点出了八百里洞庭的辽阔,一个“混”字又绘出了水天一色的浩渺;与三百年后范仲淹笔下的“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”可谓异曲同工。三四句的“蒸”、“撼” 两字则如泼墨山水般的大笔渲绘,响亮地描绘出洞庭湖波涛翻滚、震天动地的壮浪之气,雄浑天成,气概横绝。洞庭天下壮观。骚人墨客,题者众矣。终未若’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’气象雄张,旷然如在目前。一篇投简历找工作的干谒之作,竟写出了如此高度,你说张说心不心动?于是,待其调归朝廷后,当即就邀孟浩然入京,打算择机向玄宗推荐。而孟浩然也不负张说厚望,一入长安,就如开篇所述,大展文辞,名噪帝都。答案是,不能够——前半辈子过得比神仙还爽,又有李白那么逆天的粉丝,再让你轻轻松松当上官,还有天理吗?还让别人活吗?!就这样,前方的坑,命运已经悄然为其挖好——孟浩然却还浑然不觉。自秘书省相见恨晚后,孟浩然与王维感情迅速升温,几乎日日都在一起研讨诗歌,畅谈人生。有一天,可能是不好翘班,王维索性偷偷把孟浩然带进了官署。而另一边,万年不入下属办公室的玄宗大大因为一时兴起,有个音乐方面的问题想找王维商讨,也朝太乐署走来!随着一声“圣上驾到,太乐丞接驾”的唱喏,王维一口热茶喷将出来,孟浩然则直接滑到了椅子下面:二人如此惊慌是因为:私邀闲人出入宫廷,乃是欺君大罪,闹不好掉脑袋……不暇细想,孟浩然就势躲进了床榻之下,王维则匆忙接驾。待玄宗入室后,王维看着案几上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,再瞄一眼榻下孟浩然露出的衣角,大脑极速运转:与其被发现,不如主动认了,说不定老板欣赏孟兄的才华,不但大事化无,还能赐他一官半职……所幸,结果恰如他所设想,玄宗非但没有开罪二人,反而颇有兴致:中书令张说对其才华赞誉有加,前一阵秘省赋诗又大放异彩,朕正想找机会召其入宫,一较风雅。王维闻之大喜,赶紧把孟浩然从床底扒拉出来,拜见玄宗。孟浩然此时还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,他久居乡野,疏于世事,如今猛然间直面九五之尊,又是在一个如此仓促尴尬的环境下……于是,听到玄宗发问后,状态不在线的他一时脑子短路,吟诵了这么一首诗:孟浩然甫一开口,王维便心下一沉,听到“不才明主弃”时则闭目扶额、痛苦地别过了身子:什么叫你才华不高,皇帝看不上你?这不相当于控诉李老板没有识人之才,埋没了你吗!王维分析的没错,一诗吟毕,玄宗脸上的笑容早已凝成冰块:你看,本应该是一个绝佳的“见证奇迹的时刻”,结果就这样彻底搞翻车。阿维,我只是想自谦一把的,没想到整过头,负能量严重超标了是不是……三十多年的朝夕苦读,多少个日日夜夜关于理想与仕途的畅想,统统止步于一首不合时宜的诗。自此,半生闲逸的他才算是真正开始经受生活的锤炼,体会到为生存和理想而挣扎的无奈:除了旅途艰辛、乡思难抑,其实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毫无机心、超然世外地徜徉山水,因为那被迫中断的理想之路没有一刻不在他内心继续延展:这些诗句翻译过来,其实都是一个意思:唉,我始终忘不了长安城啊!于是,开元十六年,四十岁的孟浩然再一次奔赴长安,希望能够通过科举考试为上一次的失误翻盘。后来,开元十九年,玄宗临幸东都洛阳,孟浩然也曾前往寻求机会,结果仍是一无所获。年过四十,一无作为,此时的他,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冲淡和飘逸,而是被人生就此落空的恐惧和哀伤时时环绕:在这样的痛苦之下,他又开始东游吴越。那首空灵蕴藉、清幽至极,被后人评为“神品”、“奇作”的五绝名篇《宿建德江》就作于此时期:日暮时分,孟浩然乘坐的小舟停泊在烟雾苍茫的水中沙洲。原野空阔,远处的天空仿佛比树还要低;江水清澈,一轮明月映衬其中,似要与人来亲近。在广袤而宁静的宇宙下,在万籁俱寂的霭霭黄昏中,想到自己寸功未建、却已然白头,无边的愁绪在孟浩然心中升腾、弥漫,最后充盈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,里面有:羁旅的惆怅,故乡的远思,理想的幻灭,人生的落空……也许是看到孟浩然太痛苦了,上天后来又给过他一次机会。结果约定入京的日子,孟浩然却跟一位朋友飚酒喝高了,放了人家鸽子……很多人都把孟浩然这一行为捧高成淡泊名利、好乐忘名, 或是“诗人那可爱的任性”。读读他后半生写的那些人生价值无从实现、担心生命成空的诗句吧,其中的痛苦是多么深重!此时的孟浩然已经47岁,之前求仕失败的数次经历已经给内敛、敏感、清高的他留下了太多的痛苦和阴影,他怕这一次又会像从前一样,失败的一塌糊涂。他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样的打击,也无力再承受更多的痛苦……